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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歆既然这么崇拜董仲舒,本人在当时也算是一代儒家宗师,自然对于本来由阴阳家们推算或者说编造出来的“五德终始说”不大满意——竟然和“三统说”有矛盾,是可忍,孰不可忍——于是他就挖空心思去揪五德学说的漏洞,在老爹刘向曾经基于同样理由搞过的一些研究的基础上,很快,刘歆就打了一个大胜仗,从而彻底埋葬了阴阳家们对官方德性学说仅存的一点点影响力。
汉儒跟孔子之儒、孟子之儒是不同的。孔子曾经说过“近鬼神而远之”,还说“天道遐,人道迩”,遐就是远,迩就是近,意思是上天怎么回事我不打算去研究,我光研究人事儿就得啦。孟子也差不多,他嘴里的天、王道之类词汇都是虚的,从来不去盘根究底。可是到了以董仲舒为代表的汉儒这儿,儒家却吸收了大量方士和阴阳家的论调,开始讲“天人感应”,也开始大范围研究并大规模制造迷信了。刘向、刘歆父子作为董老宗师的徒子徒孙,当然也不能免俗,这爷儿俩都极喜欢“谶纬之学”。
“谶”咱们解释过了,在当时主要是由方士们编造出来的,用语含糊,可以正着理解也可以反着理解,是一种反正怎么说都能勉强说得通的预言;所谓“纬”,就是汉儒附会传统儒家经书所新编的一系列教材,跟“经”书相对,所以叫“纬”。“谶纬之学”,说白了就是拿迷信往儒家理论上去套,从而修正孔夫子的旧话:人道是近,可是天道也不远,夫子您是懒得多说,咱可全都研究明白啦。
有人根据《汉书·五行志》的记载作统计,算出刘向父子所推测的各种天灾人祸、灵异事件以及祥瑞预示,总共有一百八十二件,发表相关理论二百二十六则,是汉代儒生里面玩儿得最欢的,别人就算坐飞机也赶超不了。搁现在说,这俩人就是积年的老神棍,要再多拉几个门徒就能发展成邪教。那么这样的父子俩,怎么可能不痴迷五行、五德之类的言论呢?就算类似言论跟董老宗师的训示有矛盾,他们也会尽量去加以修订,而不会一棍子把五行、五德彻底打翻在地的。
所以刘歆不是直接判定邹衍和他的徒子徒孙们全都错了、“五德终始说”全面破产,而是拼了命地在故纸堆里狂翻,外加拼了命地列算式推演,非得挖出根儿来。“五德终始说”哪一点有问题,只要修订了那一点,就能让五德、三统两种学说完美地融合为一体,而不是像当年汉武帝的纯行政命令那样,硬生生把两种学说给扯到一块儿去。
其实算起来,突破口大概刘向早就已经找到了,但最终完善这一套全新的融合理论的,还得算是刘歆。原来,他们爷儿俩在苦研《易经》的时候,猛然间发现了一句“帝出于震”,是越琢磨越不对劲儿。你想啊,阴阳家们都说第一代人主是黄帝,论德性也是从黄帝开始论,可是根据五行学说,黄帝的位置是在中央,属土,而八卦里的震位则指的是东方,属木,这不矛盾吗?于是刘向父子赶紧又去翻董仲舒的著作,在字里行间,终于发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——原来是阴阳家们搞错了,董老宗师可始终都没错,只是没说清楚而已。
他们推算出来,原来“帝出于震”的“帝”并不是指黄帝,而是指的伏羲,因为伏羲一向是位于东方的,所以“包羲(伏羲)氏始受木德”。
刘歆经过长时间的钻研以后,给出的最终结论是,“五德终始说”理论上是对的,但在具体研究上却研究岔了——你看吧,果然相关天道之事,还得咱们儒生来讲,阴阳家们学艺不精,摸着了门儿却走错了道儿。
首先,德性该从伏羲开始算,而不是从黄帝开始算,伏羲的时代应该在黄帝之前。其次,邹衍说德性是“五行相胜”,也就是说五德的排序从来是后一个德克了前一个德,这从根本上有问题,应该按照董仲舒老宗师说的,“五行相生”,也就是说五德的排序从来是前一个德生出了后一个德来。因为汉宣帝还说“霸道和王道掺和着用”,从汉元帝开始就光说王道了,王道王道,哪能那么血淋淋地一个克一个呢?咱得温柔敦厚一点儿,得和谐一点儿,旧王朝灭亡不是被新王朝给克掉的,而是历史使命终结,自己咽了气的,正统新王朝的诞生,那都是顺应德性而生,根本就不该有暴力。
当然啦,事实就是事实,理论终究是理论,理论总有跟事实不大对付的地方,有些人是顺着事实修改理论,有些人则顺着理论修改事实——刘向父子就属于后一类。他们推算来推算去,还是发现有漏洞,最后只好把张苍的旧说法又给提了出来:秦代不以德治国,而是以严刑峻法治国,所以没有资格算“德”国,只能叫“闰统”。闰就是额外多出来的,比如闰年、闰月,所以秦朝是额外多出来的,计算五德轮替,不能算到它头上。
再者说了,按照“三统说”,正统王朝就该定十一月、十二月或者一月为正月,秦朝却偏偏定十月为正月,不正说明它不正统吗?
于是基于这三点认识,刘歆完成了一本名叫《世经》的书,把邹衍和董仲舒的理论框架都摆上去,然后合而为一,重新设计出一个更为恢宏的德性世系表。在这个表里,伏羲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位,他上承还没有建国的钻木取火的燧人氏,应该算是木德;炎帝承接伏羲,木生火,于是炎帝就是火德(他还顺便敲定了炎帝就是神农氏);接下来火生土,黄帝就是土德;少昊以金德承土。按照这种规律往下一路推演过去,颛顼帝以水德承金,帝喾木德承水,唐尧火德、虞舜土德、夏禹金德、成汤水德,到了周武王的时候,水生木,于是周代就是木德。秦代忽略不计,那么汉朝直接继承的是周代,木生火,汉朝理所应当该是火德嘛(准确地说,秦并没有忽略不计,但级别比其他朝代低了一等)。
你瞧瞧,这么一来,当年高祖皇帝斩白蛇起义的事儿就彻底明戏了,这才是上天最准确的预兆啊。汉朝是火德,所以刘邦是“赤帝子”,严丝合缝,理论和“事实”绝对一一对应,毫厘不爽。刘歆的“新五德学说”,就此热腾腾出笼。
当然,刘歆这一套花样也并不是毫无漏洞的,比方说董老宗师曾说商朝“正白统”,那就该是金德,周朝“正赤统”,那就该是火德,新王朝即汉朝“正黑统”,那就该是水德,怎么到刘歆这儿变成了商朝水德、周朝木德、汉朝火德了呢?原来他干脆把三统的颜色和五德的颜色给拆分了开来。后来有本叫《春秋感精符》的纬书里就解释得很清楚——
周朝以木德称王,火是木之子,所以用火的赤色;商朝以水德称王,金是水之母,所以用金的白色;夏朝以金德称王,水是金之子,所以用水的黑色……
好嘛,三统和五德这一混搭,问题搞得更复杂也更混乱了。
对于今天的咱们来说,刘向、刘歆父子这一套新理论不能说是对还是错,还有邹衍的原始“五德终始说”,就好比一个是美式足球,一个是英式足球,反正都不是天地自然生成的规律,而是人为造出来的理论。不过在当时,这却是关系到一个朝代体面的大事儿。想当年汉朝从水德改成土德,就费劲巴拉花了一百来年,这还幸亏撞上一个正打算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、在思想领域建立全新秩序的汉武帝,才最终拍板。如今又过了将近一百年,大家穿黄马甲也穿习惯了,没理由再轻易相信什么“汉应火德”的说法,那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?现在就算一条街道改名,都得造新牌子换新地图,且一通折腾,耗费极大成本,更何况是全国都改换个德呢?所以刘歆是拼命鼓吹,但是朝廷坚决不点头,下面也没多少人跟着起哄,这件大事儿就这么干脆晾在了一边儿。
倘若刘歆是个没野心没欲望的老好人,大概他新理论的结局也就跟当年贾谊给汉文帝要求改德的上奏一样,就此被扫进朝廷的垃圾堆吧,至于以后还会不会有公孙臣、司马迁之类的继续高举革命大旗的人,再给翻出来,那可实在说不准了。然而刘歆坚决不肯放弃——这套理论要是被官方认可,老爷我就比“谈天衍”还能谈天,是直继董老宗师衣钵的当代第一大儒啦,这么响亮的名头怎可不拼了老命去争取?
此处不留爷,自有留爷处,朝堂上全是一票混蛋,不识金镶玉,咱还得把这学问卖给真正有眼光的人物。于是刘歆到处游说、打点,你还别说,真被他找到了一个知音,并且这知音没多久就一步登天掌握了朝廷的实权。
太昊帝。《易》曰:“炮牺氏之王天下也。”言炮牺继天而王,为百王先,首德始于木,故为帝太昊。作罔罟以田渔,取牺牲,故天下号曰炮牺氏。《祭典》曰:“共工氏伯九域。”言虽有水德,在火木之间,其非序也。任知刑以强,故伯而不王。秦以水德,在周、汉木火之间。周人迁其行序,故《易》不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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