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事情至此,倒还顺风顺水,称心如意。万未料到,郭兀良与那败兵之将傅崇文一夕长谈,次日竟将之释放。此人也是个狠角色,生死攸关之际,居然将城内兵防布守,记了个七七八八。这一纵虎归山,遗祸无穷:六州军知悉后方无恙,又听闻同胞罹难,愤慨之下,士气大增;纪子厚得傅崇文襄助,如虎添翼,三度夜袭,皆全身而退。
常言道祸不单行,果不其然。话说熙州境内,有一小城名唤安乡,本是个荒鄙粗蛮、盗匪横行之所,名义上是南朝藩属,一旦汉人文官上任,莫说吐蕃、西羌诸位大爷,就是城中流民乡兵,也能在他头上踩上几脚。发配此地,便与流放无异。位置又不甚要紧,税收也十分微薄,故而也无人管顾。不料两年前来了一位姓曹的大人,深夜到任,竟未知会一人;一连数月闭门不出,名绅、部帐前来拜访,也是一概不见。及近年关,连发三十六道诏令,政经民生面面俱到,条条款款具体而微,以各族文字分别誊抄,在城门上张榜公布。起初,刁民恶僧群起而嘲之,更有撕扯榜文、口出不逊之举。过得十天半月,嘲声渐止,一些稍有头脑之人,已暗地里依令行事,甚至有半夜派人来城门前抄榜文的。消息泄露,走卒商贩,竞相传抄,一时之间,洛阳纸贵。再数月,上至缙绅名流,下至番僧汉匪,旁门左道,三教九流,无不将“四九令”奉若神明,内外风气为之一新。越明年,农人有田,牧人有马,贸易兴盛,法纪严明,僧侣袈裟之下不再藏着刀械,孩童脸上也渐渐露出了笑容。这位神秘莫测、始终不露真颜的曹大人,在百姓心中已如神明一般。也有穷凶极恶之徒聚众作乱的,其中又以一个叫“红喇嘛”的匪首最为凶悍,曾因抢占民田不得,恼羞成怒,放言要取姓曹的项上人头。孰料人算不如天算,姓曹的不但才智过人,还生得一个好儿子:年方十五,身骑白马,一杆雁翎枪使得水泼不进;艺高人胆大,独向虎山行,单枪匹马杀入营寨,将红喇嘛并八个小妾杀了个满门不留。他白马浴血、长枪枭首,腰间系着八个美人头的修罗之姿,从此便在一众盗匪心里,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。
只是曹大人深居简出,他儿子却是头一个爱与人攀交的。熙州县内一干骄兵悍将,都是他酒中良朋、色中益友,一听闻兄弟有难,连夜点起一支百人队伍,赶来相助。一路风烟滚滚,势如破竹,竟无人能敌。他十月二十三从安乡城出发,二十六一早就赶到了金城关下,恰好与一个千人队迎头碰上。领头的是郭兀良麾下一名老将,名唤高勒其,年近六十,性子异常火爆,战绩也平平无奇。如在别人手下,早打发他养老去了。只有郭兀良悯他儿女早夭,又敬他一心为国,仍将他纳于帐下。他对少年成名的毛头小子,天然就有一种牙酸齿冷的厌憎;加之当日清晨大雾漫天,他急于给南朝小狗一点厉害,竟喝止城头朝下放箭,自率骑兵出城,欲将之立毙枪下。何曾想阵仗还未列齐,忽然之间,十余人离鞍飞起,在空中盘旋摇晃,惊恐骇叫。原来南朝小狗鲜廉寡耻,竟人手操持一支“钓竿”,数丈开外,能将人从马背上活活提起,再反手一摔,上钩者非死即残。一时马嘶人乱,连他自己也被一钩钩住,吊在半空。老人家如何受得了这等奇耻大辱,当夜就气得吐血身亡。部下来报丧时,无不痛哭流涕,欲将“曹雁池”三字生生咬碎。郭兀良派军前往,只能将之阻挡在外,近战却也无计可破。车唯忽献一策:备十公斤沙袋若干,分绑骑兵腿上,纵被钩住衣甲,对方也无力提起了。此法虽笨拙,倒也立竿见影。车唯轻骑逐敌,大获成功。只是六州守军以纪子厚为首盘踞城下,隐然已结成气候。十一月初六一场血战,郭兀良重新布防,命车唯守西南,阿古拉守西北。纪子厚虚张声势,佯攻正北,主力却集中于防守相对薄弱的西北角。阿古拉毫无临阵经验,一打便乱,竟致全城失守。驻马城本就是南朝藩属,城内百姓见到官兵前来,无不喜极而泣。郭兀良见其气势如虹,不愿直撄其锋,简略安置一二,便率军返回千叶。
兵家胜败,本属平常。如在千叶昔年全盛之时,区区一座驻马城,自然不足挂齿。只是今时不同往日,目连山下战火正浓,连续数月,竟少有一胜。必王子在御剑护持之下,三次出战,三次被打得体无完肤。柳老狐狸如同开了天眼,一改从前算略不周之弊,步步料得先机。斫营绝渡,包抄分断,无不精准狠辣,直击要害。御剑与他周缠十余年,打得如此缚手缚脚、处处掣肘,那是前所未有之事。历数北线战役,统共只有小亭郁灵犀山一战大获全胜,给千叶保留了些许颜面。十一月初,柳狐手下一名骁将,独率二百勇士,悄无声息避开鬼军岗哨,潜入御统军营地,毁了十余架弩车,烧了几十垛马草,还杀了六名王子贴身侍卫。必王子被人从睡梦中救走时,全身只有一条底裤,险些冻死在马背上。王后接到消息,骇得当场昏厥。安代王只得下令,将他召回金帐。与郭兀良败归之日,只在前后脚之间。
郭兀良性子宽厚,对后辈又极为爱护。金帐问责,少不得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。不但对车唯临敌妙法大为称许,还替罪魁阿古拉说了许多好话。见安代王不在问责之列,并未十分放在心上。须臾回帐落座,听司务长来报,说是近日银钱使用,都比从前宽裕得多。才有了些宽慰,只见一名亲兵惶恐奔来,连报“不好”,却是那头白狐寿终正寝了。他虽料得这灵物命不久矣,真正事到眼前,仍不免心中悲痛。他对兰后一向深怀愧疚,昔日情怀尽寄托在这白狐身上。如今一旦身死,葬仪法事,也就办得异常隆重。无巧不巧,到第三天夜里,忽而下了一场细雪。北风天寒,灵幡招引,雪雾苍茫之间,一个嘶哑的女声断断续续唱着古曲。此情此景,本已凄怆。细听来,不是哀乐,却是一首情歌,说的是少年男女初恋之时,如何采摘了最美丽的花朵,偷偷献给情人。郭兀良寒夜独坐,勾动伤怀,听到后来,不禁泪如雨下。次日清晨才得知必王子归朝,急忙赶往金帐。门口遇上屈方宁,一见他面容,先是吃了一惊,旋即笑出声来,从地下抓了团雪递了过去,示意他敷上。郭兀良自知失仪,一笑接过。
忽地帐门分开,那其居长老面色不善,拢手立在门边,朝他二人打量一眼,道:“大王已在等着了。”郭兀良应了一声,步入帐门,只觉气氛怪异,座上众人看他的目光也似乎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。他还道是自己眼肿所致,本欲说几句笑话撇开场面,旁人却是言语含糊,目光闪烁。他不明所以,只得枯坐一旁。
只见安代王面色凝重,端坐长桌尽头,向一旁微微颔首道:“阿必,你说!”
必王子这一场出征吃足败仗,面子丢个精光,正是憋足了一肚子恶气。一听父王点名,霍然站起身来,手足并用,唾沫横飞,一口咬定自己与御剑将军断然不可能出错,种种险恶事端,都是因为奸细深藏军中,吃里扒外,泄密勾通。该奸细不止对鬼军战略十分熟悉,对御剑将军用兵习性更是了若指掌,恐怕已在千叶高层潜伏多年。城府之深,为害之远,说一句祸国殃民,实不为过。只怕此时此刻,奸细就藏匿在众人之中,思之令人不寒而栗。如父王允许,他愿挺身而出,悉数清点千人队长以上将领,从出生之地、父母双亲查起,向上追溯三代,将那些血统不正、非我族类之人一网打尽。他说到激动处,便忍不住向屈方宁座上瞥去。虽未十分明说,但含沙射影之意,连聋子也听出来了。
安代王眉心紧蹙,示意他暂且住口,转向车唯道:“驻马城如何失守,你且说给我听。”
车唯垂手站起,将起初大胜入城、其后大败安乡军之事详述一番,中段事宜却支吾带过。绥尔狐听他说得不清不楚,止道:“贤侄且慢,你说那岷州副指挥使傅……傅甚么的兵败被俘,怎地话锋一转,却又指领了那纪氏小儿前来,破了城关驻防?”车唯应道:“此人名唤傅崇文。侄儿亲手押他入城不假,只是……只是……”偷瞧郭兀良一眼,便不敢再说。车宝赤喝道:“兔崽子,要说便说,不说便罢,吞吞吐吐的作甚?都是自家兄弟,还有甚么见不得人的不成?”车唯只得道:“是。这傅崇文只在城中监牢关押一夜,次日一早,师……郭将军便将他放了。”
车宝赤一怔之下,舌头也不禁打了个结:“兀良,可……可有此事?”
郭兀良坦然道:“诚然不假。当日清平关一战,此子之父傅天明诈降献图,被天哥一举识破,掌毙当场。卖国求荣的恶名,却就此流传开来。傅崇文不明真相,对乃父恨之入骨。他在牢中不吃不喝,只求速死。他本以为我去是为取他性命,一句恳求之言也无,只请我带一句话给他母亲,说他的尸骨化为灰烬,任凭洒在青山何处,也绝不同他那品性卑贱的父亲同流合污。我将事情原委一一说给他听,他伏地痛哭,连称不孝。如此忠孝之人,郭某生平罕见,敬慕都来不及,如何还敢羁押相辱?”
座中众人听了,面色都有些微变。那其居长老道:“这么一说,小老儿便全明白了。郭将军重情重义,那是出了名的。”
郭兀良听他口吻带刺,心头疑云大起,抬目向他瞧去,心道:“我与这群文官平日交情不深,却也有来有往,客客气气。他今天怎么这样跟我说话?”
安代王望向车唯,沉声道:“后来如何?”
车唯应了声“是”,打点精神,将失城当日情形道出。口述中难免避重就轻,对战略失误、兵力疲弱等等避而不谈,反把自己恪守何处、阿古拉如何顽抗,大大渲染一通。谈及纪子厚声东击西之计,只说他机缘巧合,运气顶天。必王子喝道:“敌人单刀直入,径奔西北,仿佛一早便知道你们如何布防,是也不是?”车唯面有难色,低声道:“倒……倒也不能这么说。”阿古拉却在一旁附和道:“是啊,那姓纪的来得好快!我与呼伊尔叔叔才进城防,他人已到了眼前。我一接到师父命令,就派人去请他们过来了,连饭也没吃,一下都没耽搁。只是……来得也太快了些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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